我家的这块自留地和另一村搭了地界,距我们村子中心要有二十里地,我和妈妈要翻过十座以上的山疙瘩,穿越十道以上的沟坎,淌过五条以上的小溪。我是一溜小跑,用上半个时辰,才会坐在自留地里。这块地在一个大沟岔的阳面,山坡极其陡峭,沟谷极深。地块不大,且贫瘠。每年辛苦投人不少,收获甚微。妈妈年年挥汗如雨,年年望坡兴叹。因为此,爸爸不止一次说,弃了它,也不至于把一家人饿死吧!何苦呀!非得争那么个好汉呢?
爸爸说这话是有由头的。我的一大家族,青壮劳力一个也不在村子里逗留,大一个,就走掉一个。然后,个个一出去,就成了公家人。家里,就只剩老人、女人和孩子。
六十年代,我的家族在我们村子里,男人都是文化人,我的爸爸,我的妈妈还是老牌的高中生呢!几个堂哥,都是不错的读书人。我的两个叔父,因为有文化,长得又周正,被解放战争时期来收兵的官员看上,带走了,并做了内务兵。解放了,就有了不错的工作,在外落户了。接着,就把我的堂哥们一个个带了出去,安置了工作,有两个堂哥还做了小官。在小小的村子里,我们的家族成了那些尖酸刻薄人眼热的靶子。每逢我们姊妹去生产队分口粮,那些人就说:“这一家子,有吃的,没干的!”,“他们还看得上咱们这点口粮?都在外面吃香喝辣去喽!”。明显的,遇上那些不厚道的人,给我们家计口粮的时候,那斗码得平上还再要凹下去一些。这样的时候经常有,我们都是些十来岁的男娃子和女娃子,看在眼睛里,也只有愤愤的份了。
现在忆起来,还想恨恨那个和我们家同住一个渠的老村长。
我家住的那渠,共住着五户人家,他住在我们渠的最顶端,两侧住着我们其余的四户,似一个金字塔式。在他家的脑畔上,横贯着绵延的山头。可能比我们更负重,老村长一天到晚灰青着脸。
爸爸一直在外工作,在家时间很少。我的家,就七八十岁的老奶奶,妈妈,我们姊妹六个,都一顺的不大,最大的姐姐才十二岁。他就一直在挤兑我妈妈,其因有三:
其一是,我的家也和两个叔父家一样,父亲一个劳力也在外头工作,偶尔回家总是带着一些让村人眼睛发光的好东西,奶奶和我们住一起,两个儿子轮流给老母亲寄钱寄东西。我们家里吃的穿的总有些特别,虽然奶奶还时不时的给他们接济一些的。可似乎抵不了他泛酸的泉眼,在爸爸的跟前时一样地笑吟吟的,求爸爸为他做些城里的事情。奶奶是村里外的明白人,是村里首推的解事人。他打老婆,和弟兄争执,寒风里把孩子关在门外,奶奶都做最合适的调解员。在奶奶面前也还过的去。可骨子里的他,还是改不了那心底里的劣根性。
大集体那会儿,妈妈的女子今天发着高烧,小儿子在出麻疹,要给哭闹的孩子喂药,不敢打开门窗,怕风惊了孩子的疹子。他不容得妈妈稍有迟缓,一脚踹开了我家的木门。妈妈稍有差池,他就即刻扣去妈妈大半天的公分,妈妈和他理论,他板起长白山的脸,用黄土吃多了梗着的嘶哑喊:“你们家不是有挣钱的?要公分吃?”他欺凌我们家没有男人。
其二是,妈妈不仅能干,还有文化,给村里托儿所的孩子教识字,是村里的赤脚医生,是大队里的妇女主任。时不时地到县城开会,学习,还不能扣公分。还有时尚的衣服穿,还在大会小会上上台讲很多的话。而他虽是村子里的一霸,在生产队里飞扬跋扈,骂娘骂爹骂祖宗。露脸的事情却一样也轮不到他,只有土坷垃是他最显能耐的场所。他嫉恨妈妈有文化。
其三是,妈妈的六个孩子都在上学,都长得有模有样,文文气气。学起文化来灵气十足,村里外的孩子都愿意接近我们,和我们玩得愉快而和谐。而他的六个孩子中有两个是严重的银屑病,村子里的人都叫他们是蛤蟆皮,大女儿一直找不到像样的婆家,和爹娘一起在生产队里干农活。小儿子又是蛤蟆皮,又有些傻气,是我们孩子堆里的笑料,我们常常追着他逗乐子。其余也都是粗粝粗气,读不了书,长得也歪歪斜斜。他怨自己的孩子个个成不了好钢。
可能是基于这样的缘故,分产到户时,他给我们家划自留地,就把最远的最贫瘠的收成最差的拨给了妈妈。把他的嫉妒仇恨酸涩全撒在妈妈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。看了这块地,倔强的妈妈没说什么,每一年都不落它,一直在耕种,种不了谷子,种黑豆,种不了黑豆,种麻子,种不了麻子,种土豆。我的家就妈妈一个好劳力,可我们一家人衣食还算供得上,在村子里是头一家。